恰时雷云滚滚,暴雨倾盆,翻江倒海十余日,之后文士再也没走出,但恶龙也销声匿迹,沿海重回到安宁平和。
“只听靖爷慢条斯理,手中纸卷划开海天,露出底下各色珠宝玉珊瑚,而那恶龙就盘踞在一颗人头大的珍珠上,全身被金银填满。”
酒馆内,看客不多,但远不如其它州府那样压抑凝重,零零散散七八人跟在说书人的顿挫话语不断哄声笑谈,气氛很是活跃。
啪!
“财宝万千,价比连城,然在靖爷眼中却如浮云,甚至比不得家中娇妻的绣花手绢……当是时,他忽而瞪目,须发皆张勃然变色。各位好要晓得,靖爷从那恶龙身下瞧着什么?”
啪嗒!一枚铜子扔上了台,有看客戏谑调笑:“吕老儿莫卖关子,这故事都听了多少回,赶紧的!”
其他人纷纷附和。
吕姓老汉也不气,就着对方话头顺下去,笑着将铜子捡起在兜里,说道:“那恶龙好食人肉,尤钟意幼童的心头血。”
“靖爷就是打了眼,便被满满一山的白骨晃得满目彤红,那幼儿娇小,骨架白如雪,本该躺在父母怀中咿呀学语,眼下统统遭了恶龙吞入腹。”
说书人谈说间手舞足蹈,一字一句调动氛围,他讲了这段不知多少次,知晓何等语气与措辞更能调动情绪。
于是愈发情真意切,昂首顿足,仰天长叹似的为那些孩童诉说,仿佛真个亲眼目睹,一座白骨大山横呈面前。
宛若秋风吹拂,悲戚之意弥漫,隐隐间竟是有人共情深厚,忍不住掩面垂泪。
“靖爷大怒,挥舞着书卷,斥声恶龙罪孽种种,舌绽春雷,化作宝光打得恶龙呜呼哀嚎!”
老汉见得差不多,于是话头一转,又开始接着独斗恶龙的桥段往下,那张巧口直说得让人热血沸腾。
“好!”
“打的好!”
“靖爷好样的!”
钱玄钟坐在角落,边上则是一同跟着来到海州的同族之人钱胜,在他找到母亲之前,一路正是钱胜夫妻在照顾杨嬛玉。
后来几人相遇,也一直在为他办事。
“故事讲得挺好的,少…”
钱胜说了句,哪怕行足万里,见闻多广,方才也不由得陷了进去,被这说书人引动情绪,沉浸在那位沈靖斗恶龙的画面中去。
然而话刚出口,他猛地一顿,看向桌对面的独臂青年,神色一晦。
犹记得还在祁阳时,山门依旧,老门主带着大家闯下偌大基业,转眼间遭了灾劫人祸,被覆灭一空。
少爷再也不是当初的少爷,如今流浪万里至海州的他们也远远称不上一句沅阳门人。
另一边,钱玄钟却是不在意,他早早就不是所谓的沅阳门门主之子,也并非钱家少爷,只是一个怀揣着仇恨,以及敬养老母余生的卑微小民。
“雅儿最近如何了?”
他问起了妻子的近况,之前始终在奔波,从锦州离去后,在中途才得知对方有了身孕,然后就直奔海州而来,而不是原本计划中的建业。
钱玄钟也不知自己是何心情,或许逃离到这片偏远地方的理由中,除去为母亲养病做考虑外,也有妻子及其肚子里的孩子的原因。
血脉相连,他恍惚了半日。
没有告诉钱胜,也未与亲眷细说,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日夜里,钱玄钟独自去到外面买了酒水,从断臂之后便再没碰过酒水的他,那一晚醉得很踏实。
这时钱胜回话,舒雅无碍,胎儿也健康。
实际上舒雅这一路可被钱玄钟保护得极好,哪怕本人依旧冰冷冷少有言谈,可几人都看得出,尤其舒雅,更是自成婚后难得每日都与他腻在一起。
“成家立业……有了家,小钟就不会乱来了。”
钱胜脑海里浮现出当初杨嬛玉的话。
那时候他们刚刚在风雨漂泊中初定锦州,老人家便力主二人成婚,如今看来这其中并非没有道理。
摇了摇头,这些和他没关系,钱胜经历大变,不比少爷的心思复杂,他现在只想照顾好这一家人,包括自己的婆娘,以及老太太三人。
哦,还有未来的小少爷。
或者小小姐?
人安定了,难免就浮想联翩。
海州到底不比它处,从外而来的钱玄钟等人能清晰感觉到此地的平和,一如海风般轻柔。
旁边,听得回话的钱玄钟则默然。
台上的说书人还在开口,在耳熟能详的桥段里加了不少新货,活跃了气氛,激起一阵阵哄笑。
他看过去,此时已经到了晌午,店内人气火旺,落座了不少人。
目光幽然,右臂空荡荡,一如钱玄钟那蒙上阴翳的心,明明热闹的景致却如此陌生与遥远,好似触不可及。
这时,脑海中一道巧笑嫣然的娇俏面容浮现,每日里的温婉,时常的关心,都如同暖流灌入心底。
某些东西在融化,鼎沸的人声向他扑了过来。
抿了抿唇,悠悠一叹,终是闭上了那双眼,只无言听着台上人夸张的表演。
……
文颂最近很倒霉。
出城带着长辈的书信推举去拜师,深造学问,却不想在京师首善之地不远的地方就被放到,连着同行的七八人全都掳掠去了土匪寨中。
然后寨子还没看清,连何方土匪头子将自己劫回来都不晓得,一伙人就打了上来,然后这家寨子便灭了。
唯一值得庆幸的,大抵就是他从无眼刀剑下苟活了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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